这个暑假，最操心的是父母。老爸刚整理完学校的毕业行李，又开始张罗工作要带的装备。部队的出生让他对打包特别在行，被子叠成豆腐块，包包全部用塑料绳重新扎成井字状。老妈做了好些我爱吃的，早早放在冰箱冻成了化石，待我走时拿出来，免得大夏天闷坏了可惜。
　　我懒得收拾，随便拿了几件换洗衣物，胡乱塞进一个背包。每周都要回家的人，何必兴师动众的。
　　“你这孩子，衣服要叠好，不然占空间。”老爸见状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背包，不厌其烦地把衣服拿出一件件重新叠了起来。
　　我刚想回嘴，见他额上的汗水，一转念憋了回去。算了，都要离家了，工作的人了，该沉稳些了。“明天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别送了，就几十里路，坐个汽车打个盹就到了。”
　　明天是去学校报到的第一天，虽然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我从小练就的独立自主的本事让我不惧未来。自打上一年级起，我便是一人独睡。小时候的房子是我妈厂里的宿舍，根据家庭成员人数分房。像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分到一间半。我自然住的是那个和邻居合住的半间。
　　我的房间和爸妈的房间仅一墙之隔，竖着耳朵还能听到晚上他们看的是什么电视剧，以及讨论我的学习成长等等。睡不着的时候，我便贴着墙看着墙纸上的错乱无章的几何图形，久而久之倒也练就了丰富的想象，一些图形换个角度，眯着眼睛，有的像人脸，又有的像大象……看着看着就莫名地进入梦乡。
　　早晨爸妈会准时敲打那堵隔墙，大喊快起来啦。待我回应几声敲打，对面方才安静。随后我便是先嘘嘘，然后到院子外面倒马桶。刷完马桶后打开煤气热早饭，期间同时洗漱。在经历了多次的热糊锅底或没热透吃坏肚子的失败教训后，我对煤气灶的火候掌握得一清二楚。
　　吃完早饭后自己步行去上学。从一年级到初中皆是如此。直到高中了反而娇气了起来。非要老爸做早餐，晚上还得他去接我放学，如此想想，我真不简单。老爸也不容易。怪不得我高考失利他们也不愿意我再复读一年，宁可多花一万多块赞助费让我扩招上大学。敢情他们累了。
　　“行，那你自己注意点，有事打家里电话。”老爸也没多殷切，他们对我的独立已经习以为常。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七七八八的行李，坐上中巴车，到了丁园镇下车，问了一次路，走了几步路就到了我以为下半辈子要死磕的地方——胜安中学。
　　八月的最后几天，学校还没开学，隔着大门，校园里空空荡荡。大门上的铁锁在太阳的照射下晃得我头昏眼花。抬手看了看表，十点钟。得抓点紧，下午一点钟要开大会呢，先去找到宿舍安顿好才是。
　　走近传达室，我往里探了探脑袋，没人！这都几点了，人去哪儿了，别让我傻晒着啊。我大喊道：“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大爷慢慢悠悠从操场走了过来。“你找谁？”他站在大门内问道。
　　“大爷，我是来报道的，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今年刚分配来的。”我急切地说道，放下手上的行李，将介绍信递了给他。
　　他戴上挂在胸前老花镜，眯着眼睛，边看边点头，嘴里说道：“兹介绍吴凡同志到胜安中学任职，请予以安排。”读完，马上走到旁边的小门，直接打开说，“老师请进。”
　　原来，这大门上的锁是吓唬学生和路人的，真正让老师出入的是边上的那道小门，而且根本没上锁。我就纳闷了，今日报到怎么可能没人呢，想必老教师们都是从小门直接进去罢了。
　　传达室里只有一套陈旧的书桌椅和一张长凳，大爷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放到长凳上，嘱咐道：“吴老师，您先坐会，我去找学校的领导来接待您。”
　　“嗯，谢谢您。”我点点头笑了笑。
　　不多时，老大爷带着一位女老师走了过来。约摸四十上下，身材微胖，烫着时髦的波浪卷，虽然未施粉黛但皮肤白皙。
　　“吴老师，这是学校的李主任。”大爷指着女老师对我说，随即又转头指着我对李主任说道：“主任，这是新来报道的吴老师。”
　　李主任上下打量了会我，露出礼貌而不友好的笑容道：“吴老师，欢迎您。请跟我来，我带你去宿舍。”
　　“谢谢李主任。”我拎起行李，离开传达室。胜安中学，我进来了。
　　乡下的中学，大都条件简陋。但这胜安中学，因是建筑之乡丁园镇唯一的中学，到是建的颇有些城里学校的气势。四栋三层小楼房，整整齐齐，被环形操场包围在中间。一栋是教工楼，还有三栋分别是初一初二初三的学生教室。每个年级有六个班，每个班60个学生，这样算来，不大的胜安中学规模也超千人。越过操场，在校区的最里边，是两排小平房，前面一排是教职工食堂，后面一排则是教职工宿舍。
　　李主任昂首挺胸，也不可怜我手上的重物，蹬蹬蹬踩着风火轮似的直奔宿舍。虽然我大学时也是住的集体宿舍，但，工作了之后居然还是集体宿舍，连个单间都没有，从学生到老师身份转变了，待遇还是一样嘛。看着眼前的宿舍，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吴老师，这个床位是你的，以后你就睡这里。有什么不懂的都问问大家，以后都是一起相处的同事，互相帮忙。”李主任指着最里面的一张小床对我说道。
　　“嗯嗯，谢谢主任。”除了说谢谢我实在想不出来别的答谢之词。
　　“主任，您去帮吧，新老师教给我们。”隔壁床位正在看书的老师放下书，拿起我手里的行李，放到小床上，对李主任笑道。
　　“行，曹老师，吴老师就拜托你了，一会你带她在学校转转熟悉熟悉环境，中午去食堂吃个饭。我还得赶紧准备下午的开会发言稿，校长等着要呢。”李主任见有人接茬，立刻甩手走人。
　　“哎，放心吧您。”曹老师连连点头，恨不得李主任赶紧离开。
　　待李主任走远，曹老师又盘腿坐回到自己的床上，拿起书本下面藏着的瓜子嗑了起来。“哎，吴老师，刚分配来啊，我叫曹燕，曹操的曹，燕子的燕。”
　　呵呵……我内心翻滚。还以为是个文化人，居然以书挡瓜子。奈何与俗人共事也。“曹老师您好。我叫吴凡。口天吴，平凡的凡。”
　　曹燕放下手中的瓜子，抬眼看了看我，“平凡？我看你这模样，这气质，可一点都不平凡。是从城里来的吧？我们这大都是农村的，从农村来到农村去，一点不浪费资源。”
　　我低头看了自己的打扮，没什么特别的啊，只不过一件白衬衫一条淡蓝色牛仔裤而已。再平凡不过了。“曹老师说笑，既然来这里教书，大家都一样。”我淡淡一笑。
　　“城里人都吃不了苦，干不了一年就要走人。以前我们这里也来过几个城里的老师，没一个熬得下来的。我们都是本地人，家在这里，没法走，你们不一样。根不在这里。”曹燕吐出嘴里的瓜子壳，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
　　我不再回答。默默地收拾好床铺。脑子里反复都是曹燕的声音：你们不一样。根不在这里。不知道方瑾和杨艺现在怎么样了。他们的根也不在他们此刻所待的地方。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别人吃不得的苦未必我吃不得。何况，我向来独立惯了。
　　收拾妥当，差不多吃饭时间。曹燕不辱使命，带着我去了食堂。“食堂的大师傅人不错的，你第一次来，肯定多给你装肉。”曹燕拿着托盘站在打饭处排队。刚才还不见人，一到饭点，人一下子都涌出来了。
　　“怎么突然一下子这么多老师？”我诧异问道。
　　“他们都猫在办公室斗地主呢，那边有空调，凉快。”曹燕不以为然，“我们得赶紧吃，一会还得开会，今天是要分班的，像你这种刚来的，肯定是要做班主任的，多吃点，以后有的辛苦了。”
　　这曹燕，有点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的世俗，笑的是她不由自主的关心。
　　大师傅果不其然，给我的白菜肉片里的肉比曹燕的多了双倍，气得她去找大师傅又讨了一只鸡腿才解了恨。我俩匆匆吃完，便回宿舍拿了本子和笔，去了教工楼会议室。
　　会议室挺大，上面坐着几个看似领导的中年男女，李主任也在。我俩挑了后排的位子悄悄坐下。曹燕这点好，像我，喜欢淹没在人群中。
　　教师们陆陆续续进来，各自选了满意的位置坐定。坐在前排的大都是男老师，随时关注着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杯子里的水满不满，话筒的声音是不是正常，坐在后面的老师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有的甚至带着小宝宝奶娃。
　　见人差不多到齐，李主任拍了拍话筒，喂了两声试音。“各位老师，开会了开会了。都安静一下。”
　　哄闹的会议室霎地安静下来。
　　“今天的开工动员会，主要分四个议程，第一个是校长致辞，第二是欢迎新老师，第三是颁发上学期优秀教师奖，最后是公布本学期分班名单。下面请顾校长为我们讲话。”李主任简单说完，将话筒双手摆放到校长面前，并带头鼓掌。
　　校长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许是人到中年容易发汗，校长的无毛之地在全校教师的热情掌声中越发光亮。
　　“老师们，各位同事们，大家好。金秋送爽，丹桂飘香……”校长一开口，便知有没有。啥季节，就丹桂飘香了？现在知了还在哀嚎呢。我的胸口喷出一两鲜血……奈何广大同仁，应该说是第一排的男老师们，听到这两句，两只小手又拼了命地拍了起来。使得校长不得不停了下来，又摆了摆手，微笑着示意大家安静。
　　“在这个美丽如画的收获季节，我们又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学年，迎来了三位新老师的加入。他们的融入，使我们这个大家庭更加强大，更加充满生机和活力。我代表学校各位领导和全体教职工对新老师表示由衷地的欢迎，也对在上学年度在各个方面取得良好成绩的教职工们表示衷心地祝贺。”
　　第一排掌声雷动，人心亢奋。我突然有点明白，这群人估计是要被表扬的吧，不然那么费力表演干啥？
　　校长照着演讲稿精彩地读着，李主任时不时投去赞赏和仰慕的目光，待校长念完最后一个字，立刻递去水杯，接过话筒：“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顾校长给我们的精彩致辞！”说罢站起身带头鼓掌，第一排老师们也齐刷刷起立鼓掌，后排的老师们不情不愿地象征性拍了几下。
　　“下一个议程，欢迎新老师。我们有请三位新老师到前台来。”李主任依旧激情澎湃地说道。
　　啥？上台？我喜欢低低调的好不？一听到要上台接受所有人关上，我就全身僵硬头皮发麻。
　　曹燕见我吃吃不上前，踢了我一脚：“快去啊，喊你呢。”我往前一看，李主任正用那殷切地期盼着我的目光注视着我。没办法，只得去了。
　　我拖着僵硬的肢体挪到台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是他，刘磊。可不是吗，这里是刘思的家乡，刘磊又说回老家教书，这里就一所学校，不是他还能是谁呢？他乡遇故知啊，我喜极而泣，差点当场落泪。我终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刘磊对我笑了笑，脸上的痘子大放异彩，我想拥抱他的心一下子被痘子惊醒，即将为人师表，淡定淡定。
　　刘磊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披肩长发，粉色连衣裙，化着淡淡地妆容。挺好看的哦。
　　“下面我们请三位新老师做一下自我介绍。吴老师，你先来。”李主任把话筒递到我手里。Oh my god！最讨厌自我介绍了，烦不烦！为什么做个平凡渺小的人这么难捏……
　　“我叫吴凡，口天吴，平凡的凡，通州师范毕业，中文系。请各位多多指教。”这种尴尬的场面赶紧结束，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说完赶紧将话筒递给了刘磊。
　　“大家好，我叫刘磊，和吴凡是校友，通州师范毕业，体育系，以后有什么重活累活，大家都可以找我。”说完，大家哄堂大笑。
　　“大家好，我叫张蜜。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事，谢谢。”没想到还有人的介绍比我还简单，连自己的学校和专业都没说就完事了。不会是忘记了吧？我正欲提醒她自报家门，李主任一把夺过张蜜手中的话筒：“希望大家多多帮助新老师，好了，请三位老师先下去吧。”
　　切，什么嘛，人家都没说完好不好。我撇了下嘴，赶紧溜回座位。
　　“下一个议程，表扬上学期优秀教师。请下面念到的老师到上台领奖。”李主任迫不及待进入下一个环节。
　　“根据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排名，张宏、周志国、吕建国三位老师分别获得初一、初二、初三年级语文组第一名，各奖励2000元奖金；曹建文、王明、赵军分别获得初一、初二、初三年级数学组第一名，各奖励2000元奖金；李莉、王菲菲、曹敏分别获得初一、初二、初三年级英语组第一名，各奖励2000元奖金。大家鼓掌！”
　　果然，坐在第一排的几位老师都上了台。
　　校长变戏法似的从主席台下拎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堆耀眼的红包，台上的老师每人一个。校长笑盈盈地给他们发红包握手合照，老师们兴奋不已，一个个点头哈腰连连道谢。只有一位老师全程黑面，拿到红包便把外壳丢掉，将钞票塞进裤子口袋沉默不语。根据李主任刚才的通报，应该是语文初三年级的吕建国老师。
　　“还是主科老师幸福哦，还能有奖金，像我这种音乐老师，这辈子就随便混混咯。”曹燕憋着嘴，无精打采地鼓着掌。
　　“好，感谢各位老师辛勤付出。请先回到座位。那个……张宏老师和吕建国老师留步。”李主任说道：“请吴凡老师和张蜜老师上来一下。”
　　怎么又喊我上台，我的灵魂快要被李主任的声音吓得飞到半空。
　　“既然是来了新老师，我们自然是要请老同志带一带新同志的。”李主任把我和张蜜往两位老教师身边推了推，“二位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语文教师，就请二位选择自己的徒弟吧。”李主任这招厉害，任你吕老师脸再臭，总不能黄了新老师和所有同仁的期待吧。
　　呃……这吕老师这么可怕，校长都不放在眼里，谁做他徒弟谁倒霉，张老师虽然胖了点，看上去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但总比黑脸包公好些吧。既然无法逃避，不如主动选个好相处点的。
　　正待我准备向张老师打招呼，张蜜突然走到张宏老师身边，向李主任说道：“主任，我想拜张老师为师！”
　　李主任见状，就势应道：“张老师同意吗？”
　　张老师点了点头。我的心瞬间石化碎了一地。
　　“那么，吴老师就和吕老师成为师徒，恭喜四位。希望二位师父可以发扬以身作则，爱岗敬业，一丝不苟的作风，将两位徒弟早日培养成才。”
　　台上二位张老师笑得春风得意，我和黑脸吕师父内心翻江倒海。
　　“下面，进入最后一个议程，分班。”终于熬到最后了，看看学校是怎么安排的。
　　“既然二位师父都带着新人，那么二位师父和新老师一起都从初一开始带起。下面我宣布一下这一届初一年级的分班结果：本届初一一共六个班，（1）（2）两个班是实验班，（1）班班主任赵军，语文张宏，数学赵军、英语曹敏；（2）班班主任李华，语文吕建国，数学陈飞，英语李华”，（3）班班主任吴凡，数学程峰，英语李华，（4）班班主任张蜜，数学程峰，英语曹敏，（5）班班主任……”
　　李主任念完，校长接过话筒讲道：“实验班是我校最重要的两个班，安排的老师也是最好的，为了加强教师队伍的竞争意识，本学期的实验班两个班的老师完全不重复，是两套班子，到了学期末孩子们的成绩如何，就看大家的教学水平了。希望你们全力以赴，普通班的老师们都要向实验班的老师学习，做好每一节课的备课准备，接下来我们会进行教师课堂大比武，只有真正有实力有水平的教师，才能享受职称评级待遇。”
　　此时台下一片安静，校长说完很久都无人鼓掌，仿佛在做无声的抗议。我到是沉浸在校长的慷慨激昂中，衷心为校长的方法和策略点赞，不由自主忘情地拍起手来。
　　曹燕赶紧拉住我的手：“你神经病啊，该鼓掌时你不鼓掌，这会大家都不鼓掌了你倒是出风头了。”
　　可是我真的是觉得校长的理念很正确啊，为正确的思想鼓掌难道有错吗？